【蔺靖】《诗一行》卷七《九连环》之章 其六至其八

阿不:

其六  苍茫根


 


庭生被带上殿来。


皇帝问他:“你怨恨朕吗?”


庭生摇头:“不。”


皇帝轻笑一声,探身看着跪在地下的孩子:“是不恨,还是不敢恨?”


庭生不说话。


“你啊,真是个聪明的孩子,我赐死你的父亲,逼死你的母亲,现在又要杀你,你怎么可能不恨我。可是你知道,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是啊,活下去才有意义,才能报仇。恨也好,怨也好,埋在心底,只要不死,就有生根发芽的机会。”皇帝说,看向萧景琰,“这一点,你那个义父就学不会。”


眼光在庭生身上打转,梁帝道:“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如果真让你长大了,可怎么了得……”


萧景琰听出了皇帝话里的杀意。


“父皇,”他立刻跪了下来,“庭生在我身边长大,我对他的心性颇为了解,他生性纯良忠厚,绝不会做出忘恩负义之事……”


“你这个傻子,朕这可是为了你好。”皇帝打断了他,“你留下了这么一个祸根,就不怕将来引火烧身?”


“不怕。庭生信我,我亦信他,何惧之有。”萧景琰叩首,“儿臣恳求父皇。庭生本是我们萧家子孙,皇姓之人,可是一直流落在外,无根无凭。这是他应得的。”


“不行。”皇帝拂袖,“我绝不允许。”


“真的不行?”


看皇帝依然是决然态度,萧景琰突然伸手摘了自己头上冠冕,置于地上。 


“你做什么?”皇帝问他。 


“我萧景琰就连一个萧家子孙也保护不了,我不知道我要如何去保护大梁的万里河山。我不配这冠冕,所以还给父皇,还给大梁。”


“你!”皇帝一口气憋不上来,脸涨得通红,用手指着萧景琰,踉跄向后退去。


高湛伸手想要扶他,被皇帝挥开了,扶了两三次才扶稳了。


“你知道天下有多少人想要这个位子,你却要以你的前途去换一个孩子的名分?”


“父皇,庭生没有了父亲母亲,他不能就连自己的姓也没有。天下人应该知道他是谁。他应该知道自己是谁。”萧景琰再叩首,“求父皇了。”


皇帝看着萧景琰那双决然的眼睛,突然觉得力不从心。


他老了。真的老了。


大梁已经到了交困之局,他不能在这个时候再失去这个儿子了。


尽管想要把江山紧紧握在手中,可是这双手正在变得越来越无力。有时候夜半醒时,还会微微颤抖。


大概看出了他的无力,高湛小心翼翼地扶他在龙椅上坐下。


皇帝倒在龙椅上,突然一阵悲从中来。


原来他的一生就这么过去了。


终有一天,自己要将这江山交出去,放在下一个萧姓人的手中。


“允。”皇帝挥了挥手,“下诏,赐庭生萧姓,追认其祁王之子的身份,加官爵,封承恩王。”


“谢父皇。”萧景琰舒了口气,连忙叩首。


“我话还没有说完。”皇帝道,“靖王,这是你的请求,所以你也要担负起相应的责任,好好教导这个孩子。你懂我的意思吗?”


“是,”萧景琰道,“谢父皇恩典。”


他抬头却看见庭生还楞在那里,没有反应过来,便在庭生耳边低声道:“快谢恩。”


庭生这才回过神来。规规矩矩地给龙椅上的人叩首道:“谢陛下隆恩。”


“抬起头来。”皇帝道,用老迈浑浊的眼睛打量面前这个风华正茂的少年。


少年在金銮殿上,在一群王侯将相之中。可皇帝却在他的眼睛里看不出一丝一毫的畏惧。


“你以后的日子,你要走的路,我怕是看不见了。我百年之后,你怎么待我,我管不了。你是要挖了我的坟也好,碎了我的尸骨也好,都随你,”皇帝道,“但是希望你永远记得今日,记得是靖王以自己的王位帮你换来了这个名分。因此我封你为承恩王,便是要你永远记得这份你曾经接受过的恩情,万一以后当有一日,你准备对你这个义父兵刃以向,可以手下留情。”


“庭生他绝不可能做这样的事。这次他为了救我和战英,只身投案,想要一力承担一切,便是明证……”萧景琰道,但是皇帝打断了他。


“这个位子会改变很多人。”皇帝道,“我也曾经觉得我是一个好人,我能做一辈子好人。我没有做到,也不指望别人会做得比我好。”


“陛下放心,”可是庭生道,“这份恩情没齿难忘,我将永远铭记在心。”


皇帝没有再说什么,只是长叹了口气。他伸出手来,高湛连忙上前扶住他。


经此一劫,皇帝愈加显出老态龙钟之势。


“我累了。”皇帝颤巍巍地挥了挥手,“我要去休息了。你们没什么事就都退下吧。”


方天杰和慕容远致已经收监,悬镜司带人去无双宫拘了屈无双和其属下宫女,一并送去刑部。


萧景琰和列战英还有一大堆国务军务要处理,便让蔺晨先将庭生送回靖王府去。


重获自由,就连阳光也似乎变得格外灿烂。


蔺晨和庭生一大一小两个人站在宫门之外,都不由自语地用手挡了挡眼睛。


庭生是更早适应阳光的。蔺晨拿开手的时候,看见他满是朝气的脸就沐浴在阳光之下。


那少年英气的轮廓,经此一变,竟然又多了一份近似青年的沉稳。


“在想什么?”蔺晨问他。


“在想……陛下到最后也没有悔悟,到最后他对我父亲母亲的死也没有一丝愧疚。”庭生道,“他愿意认我,不过情势所迫,众心所向。”


“怎么,你以为坏人终有一天会变成好人?”蔺晨笑了。


“至少故事里都是这么讲的。”庭生也笑了。


“可惜,这不是故事。而故事之外,有时候,坏人也许终其一生都是坏人。”蔺晨道。


“他不只是坏人。”庭生想了想道,“他也是个可怜人。”


“你恨他吗?”蔺晨问他。


庭生点点头,然后又轻轻摇头:“但是我不会恨他很久。”


“哦?”


“有一天他死了,或者我死了,这份恨也就没了。”庭生道,“而且我不会因为恨他,就去伤害他爱的人。因为我是好人,对吗。” 


他看向蔺晨。蔺晨笑了,亲昵地摸摸庭生的后脑勺。


“你愿意姓萧吗?”他问庭生。


“愿意。”


“你知道这个姓代表着什么吗?”


“我知道。”庭生点头,“殿下需要承担的,从今之后,我也需要承担了。可我还是高兴,我高兴我能和殿下同一个姓,我高兴我能帮殿下一起承担。”


蔺晨摇头叹息:“我不知道该说你是太聪明好呢,还是傻好呢。”


“傻子会忘记仇恨,聪明人会记住恩情。”庭生笑了,“所以我想要当个聪明的傻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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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往北境的书信以最快速度发出了,可是凤凰神女案牵连太广,还余震未消。


案件后续问题需要处理,调兵令的事情也压了下来。萧景琰几乎好几天不眠不休。


蔺晨劝他歇歇,他就一边捏着眉心一边摇头。


“不行,很多事情我必须亲力亲为。”


“你萧景琰就一个,事事都要亲力亲为,这不得逼死你自己?你说,你是想要坐四五十年江山,还是想要当一个短命皇帝?”蔺晨道,突然放柔了声音,“再说了,殿下要是倒下了,我可怎么办?”


一听这话,萧景琰立刻闹了一个大红脸。


捅破了那层窗户纸之后,蔺晨就变得没遮没拦了。之前蔺晨叫他“殿下”,总还带着几分生疏气。现在倒好,“殿下”分别是个得趣的别称,蔺晨不时喊喊,权当调剂。


自己根本不是他对手,萧景琰想,常被他弄得面红耳赤。


“我倒不倒下,关你什么事?”萧景琰闷声道。


“当然关我事,”蔺晨说,“靖王府上下,谁不知道靖王殿下是我服侍的。”


萧景琰瞪他一眼:“我才不要你服侍。”


“我这么好,殿下都不要,那殿下喜欢什么样的?”


“温柔的。”


“你看看我,要多温柔有多温柔,”蔺晨说,笑了,然后视线下移,落到萧景琰的唇上,“不过,如果殿下想要不温柔一些的,我也完全可以照办。”


这下萧景琰就连脖子也红了。


这家伙是故意的,他想,让他又想起了那日在无双宫外,他又亲又咬差点把蔺晨的嘴都啃下来的“不温柔”举动。


萧景琰突地站起来:“我去趟兵部。” 


“真的不小歇会儿再走?”蔺晨道,“闭闭眼也好。”


“没时间睡了,”萧景琰拔腿就往外走,“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


“好吧,那我就让庭生给你熬点补气舒体的甜汤,你晚上回来喝一些。”蔺晨送他出去,“殿下你看,我够温柔吧……”


蔺晨还在叨叨,冷不防萧景琰突然回转身来,抓着他的肩膀就在他的唇上用力亲了一下。


蔺晨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望着面前的萧景琰。


“我晚上要吃望江楼的黄金烤香鸽,先生要是买不到的话,小心我找你算账。”萧景琰扬起眉毛看他,“想服侍我,可没那么容易。”


看蔺晨还一脸错愕,萧景琰露齿一笑,这才心满意足地走了。


蔺晨终于回过神来,一脸得趣地望着萧景琰的背影。


“金陵有佳人,一身牛脾气。”他摇摇扇子,“哎,可是谁叫我喜欢他呢。”


 


 


 


其七  菩提梦 


 


蔺晨出生的时候,据说他的娘亲做了一个菩提梦。


菩提树者,佛坐化其下,佛骨便化入土中。


……菩提长青,如昔佛在世。


他的娘亲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小子,生出了一点奇怪的想法。


她问她的夫君:“你说,咱们儿子以后不会是个和尚吧?”


“不会,”蔺晨他爹摇头,“你看看他这身风流骨,以后不是个红尘中的祸害就不错了。”


他的娘亲便忍俊不禁地笑了。可是望着儿子,她又忍不住想起了她做的那个梦。


“儿子啊儿子,”她说,“人间这么大,红尘这么远,冥冥之中,自有造化。以后如何,就看你自己的造化了。”


娘亲在蔺晨很小的时候就死了。蔺晨甚至还没记得她的样子。


小的时候,他经常问他爹:“我娘长什么样?”


他爹正在磨药,听了这个问题,便停下来。


“你娘啊,”他想了想道,“是这个世上最美的女人。” 


“可我怎么从来没在美人榜上看到过娘的名字?”


“傻儿子,”他爹拍了下他的后脑勺,“美人榜是天下人的美人榜,而你娘是你爹眼里最美的人,是你爹心里的天下第一。”


好吧,算是有点道理。蔺晨想。


可是他又想,等我长大了,我要重写美人榜。


那么我喜欢的人,我心里的天下第一,也将是天下人的第一。


他把这个作为他的志向之一。为此他爹经常骂他胸无大志。


我又怎么了我,他不服气。


有人喜欢权势滔天,有人喜欢家财万贯,我就喜欢看看美人,怎么我就胸无大志了。


蔺晨十六岁的时候带着一支玉箫上了浮名楼,一曲清箫声悠悠,换得潇湘湘惊鸿一面。


潇湘湘是那时名列天下第一的美人。


“第二。”可是蔺晨拿出美人榜大笔一挥道。


“那谁是第一?”潇湘湘不服气地问他。


“当然是我喜欢的人。”


“你个小没良心的,把我送给你那坛醉笑谈还给我,那可是我用来收买你的。”潇湘湘道,“你既然不给我第一,我也不请你喝了。”


“可喝都被我喝了,”蔺晨指指肚子,“酒肉穿肠过啊,没法还给你了。”


酒好喝,美人好看,翠微江南,春风十里。


蔺晨就坐在浮名楼的栏杆上,看着底下碧叶连天,好不惬意。


潇湘湘趴在他的旁边:“不知道你小子以后到底会喜欢个什么样的人?”


“嗯……”蔺晨想了想,“大概是这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


潇湘湘看他那个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好,作为喝了醉笑谈的代价,你必须答应我一件事。”她对蔺晨说。


“什么事?”


“等你找到了这个人,你必须带这个人到浮名楼来,”潇湘湘说,“因为我倒要看看,这天底下最最好看的人,到底长的什么样?”


“那有什么难,”蔺晨道,“我答应你。”


没想到……特别难。简直难死他这条好汉了。


后来蔺晨上楼兰,下扬州,入苏杭,出湘楚。看遍各处风景,也见过各色美人。


环肥燕瘦,淡抹浓妆。倾国倾城有之,沉鱼落雁有之。


他看一眼,都挺好看的。


但也就是……都挺好看的罢了。


她们都不是那个他要带给潇湘湘看的人。


他去见梅长苏,梅长苏就问他:“怎么,见了这么多美人,就遇不着一个喜欢的?枉你爹总说,你出生的时候,他一摸就摸出了一身风流骨。”


“呸。”蔺晨说,“见了美人,一起喝杯酒聊聊江湖,那叫风流。个个都喜欢,那不叫风流,那是薄情寡义,那是无耻下流。”


梅长苏笑了:“你啊,外面看上去仙风道骨的,里面却是实心的。”


蔺晨用扇子指着他:“怎么,又变着花样说我胖吧。”


梅长苏摇头:“你看你,何至于心虚至此。”


“我是说你这颗心是实心的。”然后他道,“一块顽石。撬不动,搬不动,凿不动。”


“蔺晨,你是一个奇怪人。空有一身风流骨,却是一个红尘之外的人。”梅长苏说,“有些人来这世上一趟,是来爱,来恨,来痴缠,来折磨的。你来这世上一趟,是来听听风,喝喝酒,来看别人爱恨纠缠,然后笑一笑,再喝酒听风去。”


“那多好,多么逍遥。”


梅长苏想了想:“我倒希望你能早点遇上个你喜欢的人。”


“怎么,这么关心我这个老朋友?”


“不,我只是想要看你爱,你恨,你痴缠,被折磨。”梅长苏说。


“你!”蔺晨气得一拍大腿。


……好个损友!


“你不懂我这一片冰心啊。”然后梅长苏笑了。


“明明是狼心狗肺。”蔺晨兜着手望天,不理他。


“爱过,比不爱好。即便无法在一起,有了这份念想在心里,便不白活了这一世。”梅长苏举杯,一饮而尽。


蔺晨看他:“怎么,想起了霓凰郡主?”


“当我选了这条路的时候,就已经辜负了她。”梅长苏道,“但我仍庆幸,这辈子遇见了她,便存了她的影子在我的心里。有一天就算我死了,这道影子我也会带着,记着,存着,念想着。那么渺渺来世,说不定还能再遇见她。”


蔺晨沉默着,不知如何宽慰梅长苏。


梅长苏说得对,他的心是一块顽石,还不能懂这样的痴心贪念。


但是他能理解挚友如今的生离之苦,还有将来的死别之恨。


如若不是因为这个昏庸的朝廷,这个无德的天子,梅长苏和霓凰郡主本不用经历这样的生离死别。


说真的,他对萧家人可不怎么喜欢得起来。


“说起来,你好不容易到金陵来一趟,今日我要给你介绍一个人。”梅长苏道。


“谁?”


“靖王萧景琰。”


……又一个萧家人!


“没兴趣。”蔺晨摇头。


“我知道你心里在腹诽什么。”梅长苏道,然后笑了,“景琰不一样。”


“有什么不一样的?”蔺晨不以为然。


“你见了便知道。”梅长苏这么回答。


然后他见到了萧景琰,就在苏宅的初春赏花宴上。


那个时候,萧景琰就坐在庭院那头。蔺晨隔着初樱枝头遥遥望见一张颧骨如削的英俊侧脸,见那个人修长的手指握着玉杯,似若有所思。


慕容雪珠总说,蔺晨哥哥是个谪仙人。


是啊,世间情爱,跟他无关。可是他见了萧景琰,就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


这一步,就跨过了万丈红尘的门槛去。


从此,他就脱下仙身,成了红尘梦里人了。


可是那个时候蔺晨还什么都不知道。他只是举着酒杯望着,思索萧景琰到底有哪里不一样。


明明眉毛也是眉毛,眼睛也是眼睛。他想。


但是,这眉毛和眼睛,长在这个人身上……好像确实比长在别人身上好看一点。


……不明白。


那么就多看两眼好了,蔺晨想。多看两眼,也许就能明白梅长苏说的。


可是他来不及多看两眼,金陵便已风云变幻,边境便已狼烟四起。


梅长苏挂帅出征,蔺晨随行左右。


他最后一次见到萧景琰,萧景琰就站在高高城楼之上,目送着大军开跋。


蔺晨知道,那个人是在无声地为他们送行。


就在前几日的一个晚上,蔺晨如约上了城楼,向萧景琰表陈了梅长苏的病情。


当然,那只是一个谎言。


梅长苏此次有去无回。他想,萧景琰也并非没有怀疑的。


那日,他就坐在城楼的台阶上。北风呼啸,蔺晨兜着袖子。


他听见梅长苏和萧景琰两个在城楼顶上争执。


“太子被废,誉王已死,皇帝病倒,殿上空虚,朝中动荡,民心不稳。”梅长苏言语恳切,“景琰,你是可以代我去边关,但是我却不能代你坐江山啊。你说过的,有一日你要给我一个海清河晏的大梁盛世的,怎么,就为了一时意气,你就要辜负你对我的承诺吗。”


只有这个,萧景琰是辜负不了,也不敢辜负的。蔺晨想。


后来梅长苏赢了战争,却输了性命。


他病死沙场。青山处处埋忠骨,蔺晨便将挚友的尸首埋在了他用一腔热血守卫的边境。


然后蔺晨回了琅琊阁,给梅长苏竖了一座衣冠冢,然后坐在墓碑前陪他喝酒。


要醉,船儿摇最好。


他便带了三坛船儿摇放在墓碑前。一坛给梅长苏,一坛给他自己。


还有一坛,留给那个此生此世也许永远也不会来琅琊阁的人。


蔺晨知道,梅长苏九泉之下,大概也是想要再同那位身在金陵的挚友再喝一杯的。


……然后蔺晨倒在梅长苏的衣冠冢前,整整醉了三天三夜。


在大醉之中,他想起了萧景琰站在城楼上看着他们远去的那个身影。


孓然一身……他没想过,那个身影他会再次看见。


可是就像是他娘亲说的,人间这么大,红尘这么远,冥冥之中,自有造化。


云中谁寄锦囊来,带来了故人嘱托。


于是蔺晨牵了一匹老马,下了琅琊山,往金陵去。


他对自己说,若是这匹马还没有走到金陵就老死了,他便回琅琊山去,也不管他梅长苏高兴不高兴。可是若它走到了,那就是天意。天要他帮萧景琰,他就勉为其难帮一下好了。


可就连蔺晨自己也不明白,他到底是想要它走到呢,还是走不到。


蔺晨到的那日,萧景琰就站在城楼上望他,正如他去的那日一样。


蔺晨仰头看他,看见斜阳就在萧景琰的背后。华光敛尽,流光暗存。


蔺晨心里突地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


他说不清道不明,只觉得胸口那块顽石仿佛被人搡了一把,摇摆了两下。


他依旧不喜欢萧姓人。若不是因为他们,梅长苏可以活得久一些,快活一些。


但是奇怪,对萧景琰……他讨厌不起来。


他看萧景琰孓然站在碧玉山庄的高台之上,披着冰凉的晨光,便突然觉得想喝酒,想喝得抓心挠肝。


到后来毒酒案,萧景琰为母请命,雪地长跪。他把那个昏迷的人抱回靖王府来,看萧景琰躺在那里,烧得迷迷糊糊满脸通红,紧紧攥着他的手喊“蔺晨”,那颗被梅长苏说成是顽石的心,突然就呼啦塌下去一块。


明明说好了办成了事情就回琅琊阁去,不在金陵久留的,可是他突然就走不动路了。


好好的客栈也不住了,他夹着大包小包住进了靖王府。


蔺晨跟自己说,他搬过去,只是为了方便照顾萧景琰病情,又不是说是为了离谁近一点。


可是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发现自己竟然已经在靖王府的花园里捣鼓起来了。


他告诉自己,这是因为他自己足不出户也想看看热烈含情的春桃,而不是为了给某个还在病床上的人转换下连日来因为母妃受屈而郁结不开的心情。


他常对自己说,不走是暂时的。


只是因为金陵风光太好,一园春色,三秋桂子,十里夏花,万树冬梅,他还想多看看。


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不想动的,不是他的腿,而是他心里那块顽石。


那东西顽固得要命。它不想走的时候,你撬不动,搬不动,凿不动它。


蔺晨也不懂自己这是怎么了。


他看萧景琰弄伤了手,他看萧景琰痛苦纠结,自己竟也跟着辗转反侧,一夜无眠。


他看萧景琰手好了,一点疤也没留下,自己也开心地就像是得了什么绝世宝物似的。


他看萧景琰送走柳氏,心里竟然有一丝莫名的轻松和高兴。


可是他依然不明白……直到他做了那个梦。


他的梦里没有菩提树,却有萧景琰。


这位总是自称只风流不下流的琅琊阁少阁主,却做了他这辈子最下流的一个梦。


他在梦中对那个人为所欲为。


萧景琰推他,扯他,踢他,喊他:蔺晨,住手!


可是直到最后,他都没有住手。


欲念之火熊熊烧着,将他所有的不明白都烧了个干净。


他明白了,他不再是红尘之外的人。


被他压在身子底下的那个人,就是一个红尘罩,将他千丝万缕密不透风地网在里面。


……逃不脱,也不想逃。


 


 


其八  痴心僧 


 


 


醒的时候,蔺晨说:“疯了疯了,真是疯了。”


列战英正在花园里铲泥,听见这话,便问他:“什么风?”


蔺晨瞪他一眼,没好气地说:“西风。”


列战英不解:“这大夏天的,哪来的西风。” 


蔺晨懒得理他。他又想起来萧景琰的眉眼。


眉修长如鸦羽,眼澄澈似温玉。长在那个人身上,恰到好处,如诗如画。


他长叹:“西风多少恨,吹不散眉弯。”


“什么没弯?”列战英指着被蔺晨栽歪的花秧,“先生您看看,这都弯成啥样了。”


可问题是,想不明白的时候,事情还好办。


想明白了,就一发不可收拾了。


见了鬼了,蔺晨想。


怎么别人的相思就是江南明月,叶底红莲,春风柔然,流水淙淙。


到了他这里,相思就成了银河落下九万里,奔流到海不复回了?


怎么别人的情情爱爱都是风花雪月,轮到他自己,喜欢就像是一把发了疯的野草。


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就知道一股脑儿疯长,把他塞到满胸满怀。


他听说大渝长盛公主来访,皇帝又要给萧景琰赐婚,就噎得吃不下饭……或者难过得又忍不住多吃了两碗。


他盘算着萧景琰能喜欢他的可能性有多大。


算来算去,几近于无。


萧景琰之前有柳氏,如今有这个长盛公主,之后还会有后宫三千。


他对自己说:蔺晨啊蔺晨,你就死心吧。


可是要命的是,心是不会死的。


是啊,只要人活着,心就活着。


要这颗心死了,大概只能等到他身死的时候吧。


可是他知道萧景琰不喜欢长盛公主,他知道萧景琰过得不快活。


如果可以的话,他真想带他到江湖去,一曲清歌江湖远,一剑天涯并辔行。


在从宫廷夜宴回来的马车里,他把这个当做玩笑话说了,萧景琰果然也当做玩笑话听了。


萧景琰是不会走的,蔺晨知道。江湖再好也没用,萧景琰的心在朝堂。


那个人背负的东西太多,肩上的责任太重,他有太多不能辜负的人,不能辜负的承诺。


而他蔺晨,永远只能当他的座上宾,而不能当他的心上人。


干脆走吧,回他的江湖去,蔺晨想。还像以前那样,喝喝酒,听听风,多么好,多么逍遥。


所以那日列战英问他会不会长留。他说他要走。


他说,等你家殿下用完了三个锦囊,我就要回琅琊阁去的。


见不着也好,蔺晨想。不必相思,不用相思,不去相思。


可是他也就是想想吧。他没打算走。那块石头纹丝不动,你叫他怎么走?


……没想到萧景琰居然还真赶他走。


破庙大雨晨昏未明之中,萧景琰把那劳什子破锦囊往他怀里一塞,说:走啊!


蔺晨看着他提剑而去,背影决然,手里死死握住了还带着萧景琰体温的那个濡湿的锦囊。


胸口那把猎猎的欲念火烧了那么久,却突然化成了无声的春风雨。


他想要他。……但是他更想要他一世长安抱负尽现。


生死关头,他胸膛里那块顽石却咔嚓一声就裂开了。


真不是时候,蔺晨想。不过……也是时候了。


有什么从那石头里流淌出来,稠浓深烈。


稠得化不开,浓得解不了,深得要溺死他,烈得要呛出眼泪。


那一壶相思酒,原来早被他一口闷了,泡在心里发酵了那么久,终于变成了一腔温柔毒,就连他那块顽石心也都蚀穿了。


还想什么江湖路远?还说什么四海为家?还粉饰什么天下太平?


一颗心早被人牢牢拴住了,明明是踢他,赶他,推他,扯他,他也不肯走了。


栽了。他想。栽了栽了。


这次是真掉坑里了。


这么多年了,还真被梅长苏那小子说中了。


逍遥了一生,喝酒听风,看了多少年别人的爱恨纠缠,现在终于轮到他了。


轮到他去爱,去恨,去痴缠,受折磨了。


不走了,他想。男子汉大丈夫,说不走就不走。


想明白了,反而踏实多了。


他本来就是这样的人。山雨欲来风满楼,打把破伞好遮头。


对他来说,天塌不下来。塌下来,扛着便是。


这份喜欢也一样,扛着便是,兜着便是,藏着便是。


如今他终于找到了他的美人榜首,虽然也许他这辈子,永远也没有机会带去给潇湘湘看。


可他依然是高兴的。因为梅长苏说得对,爱过,比不爱好。


即便无法在一起,有了这份念想在心里,便不白活了这一世。


他想要待在萧景琰旁边。那个人需要他待多久,他便待多久。


萧景琰守着大梁,他便守着他。那个人喜不喜欢他,都不要紧。他喜欢他,就行了。


当萧景琰送给他那个挽梦人制作的银色耳鼓扣的时候,蔺晨便这样决定好了。


这耳鼓扣,在萧景琰看来也许只是赔他扇子的小玩意,可是在蔺晨的心里,却不一样。


蔺晨把它想作是他和萧景琰的互赠之物。


萧景琰赠他耳鼓扣,他收下了,戴上了,就再也不会取下来。


他回赠萧景琰一颗痴心,送出去了,便是一骑绝尘,万马难追,绝不要回。


若有一日,萧景琰登基称帝,四海太平,万民安乐。


那个人不再需要他了,简单,他便回他的江湖去。


相守当然好。可是,若不能相守的话,相闻也不错,蔺晨想。


他出生的时候,娘亲做了一个菩提梦。所以也许,他这辈子真就是当和尚的命。


注定他要遇到他喜欢的人,注定他无法得到那个人的喜欢。


注定他孤独一生,做个喝酒听风的人。


可是即便他浪迹江湖远逐天涯,却听闻那个人又起了高楼,又宴了宾客,又安定了四海,又实现了抱负,娇妻在侧皇子皇孙满堂,他也一定会替他高兴。


然后,菩提叶长,菩提花开,菩提子落。


烟波江湖如旧,不过又是一年。


蔺晨还以为他藏得挺好,没想到还是被庭生看穿了他的小相思,真是失败得可以。


可是庭生说:先生心中有殿下,怎么知道殿下心中没有先生?


……一语惊醒梦中人。


也许他该问问萧景琰的,他想。


可这种话,到底要怎么开口呢,蔺晨挠穿了脑袋,也没有想好。


没想到,萧景琰根本就也没有给他开口的机会。


他在无双宫外的回廊上找到萧景琰的时候,萧景琰突然不管不顾地吻上来,连亲带咬。


好吧,这旖旎之举蔺晨倒是在梦里压着这人做过千百次了。


可是嘴上一疼,让他意识到这不是梦。


“殿下……”他说,赶紧拉开身上的萧景琰。


“你给他喝了什么?”他冷冷问屈无双。


“情丝绕。”屈无双平静回答,然后看见蔺晨将萧景琰护在身后。


她没有追出无双宫来,反而返身往里面走去。


太阳正在降下去,蔺晨看她重新隐没入宫殿深处的黑暗里。


皇帝就要回宫了,他必须在这之前带着萧景琰离开。蔺晨摸着嘴上被萧景琰咬出的伤口,这样想到。


可是萧景琰却突然发起疯来。


“不是你。”他挥开了蔺晨的手,踉跄往后退去,“走开!”


祖宗啊,怎么就不是我了,蔺晨想。


可是等到他好不容易终于抓住了萧景琰,萧景琰又用力吻了上来。


本来美人在怀,多么惬意。人生美事,不过如此。


可是蔺晨知道,这是情丝绕的药效在发挥作用,不是萧景琰的本意。


君子坦荡荡。乘人之危的事情,他可没兴趣做。


可是正当他想要再次把萧景琰从身上扯开的时候,却突然听得萧景琰叫他名字。


……一遍不够,萦绕于耳。


蔺晨。


蔺晨。


蔺晨。


他一下子就懵了。


他听说,情丝绕会让一个人在欲念之中看见他喜欢的人。


所以萧景琰看见的,到底是在他面前的这个自己,还是他幻象中的那个自己?


等等,总自夸聪明的那颗脑袋,怎么就突然想不明白了呢。


然后他看见萧景琰突然闭着眼睛落下泪来,喃喃:“蔺晨……”


蔺晨一时怔然,突然醍醐灌顶。


他面前的这个人啊,把他的三千情丝都揉成了乱麻,把他的万丈红尘都搅成了浆糊。


却还不放过他。要让他神魂颠倒,心胆俱裂。


心里面了然的快乐和得到的欢喜都太过激烈,可是到了动作上却怕惊了那人,蔺晨只敢把他揽过来,轻吻他的眼泪,轻唤他的名字。


“萧景琰……”


可是萧景琰这个傻瓜却怎么也不肯相信在他面前的自己竟是真的,还用刀扎伤了自己的手。


待到蔺晨把他带回了金陵郊外的那个小屋,萧景琰却还依旧沉浸在自己的梦魇中,一会儿叫着自己的名字,一会儿却又拼命想要挣脱幻象中的自己,兀自挣扎于情海欲潮。


蔺晨熬了药,给萧景琰服下,然后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看他。


萧景琰折腾了两天两夜,蔺晨就睁着眼睛看了他两天两夜。


在某个时刻,蔺晨觉得他就要撑不住了。


他觉得他高估了自己。他想他根本就不是和尚的命。这辈子也当不成什么和尚了。


他不过是个凡夫俗子。


……肉体凡胎。六欲七情。


而现在,情爱欲望煎熬着他,让他有一种冲动,想要就这么抱住床上的这个人,堵住那个人呼唤他名字的嘴,然后将他在梦里对他做过的事情都对他再做一遍。


他忍了。……谁让君子要他命的坦荡荡啊。


来日方长。他想。


现在他知道了,那个人喜欢自己,就够了。


就算这个人醒了,什么也不承认了,他也不怕。


好不容易不用当和尚了……他是不会放过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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